
这条长廊,向来冷清。几时风过,皆比足迹更见响静。
我许久未走过了。
那日经过它,是为了去询一本书。老先生话少,人却很客气,做事慢吞吞的,不愁天日流转的光景。我于是耐心等候。正静倚于墙时,见到伊,手提肩背,两只沉重手袋,向我走过来。忽然意外相逢,不禁都惊喜。我向她飞奔过去,她就地丢下手袋,双臂接住我。
“你这孩子,到底跑哪里去了?一直都找不着你,圣诞节那天等你,也没见你人影。”伊一通责备。
我支支吾吾,不能作答。委实不能为自己辩解,总不能和伊说:我喜欢一个人窝着,在别人不知道的角落里自得欢喜,自享快活。
“圣诞节的礼物,一大包,也没法子寄给你。”伊比划着。
我心虚,没说话。
伊见夏于一旁看着我们,便与夏换英文打招呼,“这是我的中国女儿。”
夏含笑颔首。
我和夏介绍,“这是我的法国妈妈。”
伊又是一通东问西问,我心头,则是愧疚丛生。
太久不见了。上一次见伊时,还是自北极回来后参加伊母亲葬礼的弥撒上。而在那之前呢,是多久不见?不能记得了。记忆光影之墙,留存印象残渍的阳光,是犹如昨夜之梦,不能抚摩。所思之处,皆是斑驳。
倘若还能记取,第一个镜头是那时七月阳光在街巷中镌刻下深浅不一的暗影斜行,而我为了寻找泊车处,跟着阳光的暗影上坡又下坡,终于自两三条街巷后赶到教堂时,弥撒已经开始半个小时了。我悄悄走进去,在最后一排坐下,没有人留意到我的到来。
其时教父言毕,伊上去说话,而后伊长子致辞。温厚若此,为着座下一些到来的美国朋友,特地以法文和英文各分述。当楼上传来祈祷安魂的歌声时,座中人都回头望;我仍旧坐着,并无悲欢,只是不知所思。
人生百年,一场大梦,到底醒着为何,睡着又为何?艰难一死,固然难为,而生,又何尝容易?歌声宽厚温和,曲线绵长雍容,然而未必没有哀伤。仿佛落在回音壁上,溅落音尘,皆有不可捉数的悲凉。
坐着的我,有些陷落。
几时弥撒结束,都不记得。只知道所有人站起来后,都笑容满面,欢喜无端。人群簇拥着伊,大家都在说着些天国的话语,是欢喜的,是祝福的。伊径直向我走过来,说,“你来了,我很高兴。”伊抱着我。我不知道若干年前,伊母亲是否如是抱着伊。我仔细看着伊的脸,没有悲戚,只有欢悦。我终于放下心来。“你有没有时间?加入自助餐可好?”伊询我。我自然说,“好的。”
伊捉住我的手,带我走下楼去。餐会上见到了一位台湾女生,是伊母亲养子之女。也是千万里地赶过去的。伊介绍与了我,便招呼其他客人去了。想是中国人的默契罢,我著黑天鹅绒小洋装,那女生自穿了一身合体黑真丝旗袍,显得娴雅精干,眉眼间显见得女生可爱的小骄傲。而席上的人,花花绿绿,红红紫紫,热闹得紧。她早年间在东岸读过书,而因着伊介绍时是英文,于是两个人一路接着英文寒暄下去,两厢亦不觉有何不妥。
就餐时和伊若干子媳一台,正合三个女人一台戏,何况不止三个女人?我于是认真听戏,一壁想着这一大家族人,伊如何收拾得过来。我竟从来未见伊有过清闲一刻的。只是每次看伊的眼睛,隐于一片天蓝之后是无人可抵达的生命焦灼。
餐会结束之际,伊抱着一只清水中插满白玫瑰的玻璃樽与我,嘱我带回家。
很欢喜,白玫瑰素来为我所爱。
她们开了足足半月。而那玻璃樽,在我注入清水后养上新鲜花朵的日月里,继续沿袭着爱,自爱,又或者其它---一切抽象的记忆或新生。
几年来我竟从来没有留意过伊眸子是蓝色的,只知道那眸子里的殷殷关切,会让我难过,觉得不堪承受之重。是这样地信任她的眼神。有一回是不记得为着甚么,她问着问着,我答着答着,竟流下泪来。她抱着我,说,“从今后我便是你的妈妈了,难道不好?”
然而我这样别扭的人,我拿自己都无办法。我这样宁死也要过独木桥的性子,一切都是我自找的。我不怪任何人。从能独自为生命承担责任开始,我便无意为自己开脱。
如果妥协呢,会否幸福?我问自己。
然而我怎么可能妥协呢,如果还有一颗自私自我不肯嫁与东风的灵魂。所以也就这样,如不系之舟,不知哪里是尽头,哪里是岸。安稳是一个奢侈的字眼。如果时世不由人。于是期待着不要有来世,并且以一棵不隶属于有情之列的树子来止泊。
伊嘱我,次日再去那原地方,取旧年圣诞为我备下的礼物。
只是我们的时间错过,未见到伊。想下次见时,伊会责备我。
可是既然没有错过今生,已是足矣。歌哭无端,有风过于旧廊。
你要知道我爱你,未必定相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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