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種認知，是潛意識中我對於日本文化持保留態度的心理暗示。吉村先生與我講，日本人年少信基督，中年信神社，晚年信佛。她話未畢即大笑。日本社會中，尋常少年，歡天喜地過耶誕節。人到中年，信神護佑仕途。晚年而後，四大略空一二，轉而念佛信守。此說果然如是。說信，不過是相近罷了，實則是若即若離。我們在世間，真正所信，又為何物？持身所信，則肉身棄我。持情所信，則情離我。持權所信，而權捨我。持利所信，則利輕我。而凡以上種種，何者不是張揚色調，以曼妙姿媚誘我於途？

　　 因了這緣由，我甚少會起心動念去那些熱鬧得甚至有些可愛的日本寺廟神社。說是寺廟神社，實則是與世俗尤可親，紅紅綠綠，熱熱鬧鬧，是俗子俗世的鮮美態度，不必過分莊重。進廟宇神社參拜的人們，大抵是小人物，小眾生，因而簡單的心願勝於對神和道的親近本身，生活意義高於對神祗之虛無縹緲之熱望。進廟進神社燒香禮拜，不必非得見佛祖或神聖不可。甚至，見或不見，都不要緊。倘若抽上上籤，歡呼而後歡喜離去；抽了下簽，則把它係在廟庭一細繩上，大可讓有能力的神或聖來為己承擔。好的帶走，壞的留下，簡單而理直氣壯。這樣與我們眾生身份亦相配，我以為極好。而如此不過分狂熱態度，應是日本寺廟及神社彼此夾雜而居，亦能做到相安無事的緣故罷。

　　 至於我，去稻荷大社的緣由更匪夷所思---我不過閒極無聊，想爬爬山罷了。

　　 聽人言稻荷大社爬鳥居到頂上，要累個半死。多數人都不會愚鈍到自虐，非爬到頂上不可。至多不過是在山腳轉轉，人潮至洶湧處，彼此拍下無法避開的眾生面孔，留下到此一遊之佐證。而我，向來不是聰明人。見了難處，是絕不肯繞道迴避，必要直面而上方才罷休。不退不避，如此性子，算不得好，必定與己太多麻煩磕絆。然積習既深，亦不能改，也就只得由其江山本性一說自我解嘲罷了。因此在稻荷大社山腳眾多熱鬧之處，對於紅男綠女之歡喜，朱漆重彩之浩大，我全然目不斜視，只顧著上山了。大多數想拍鳥居的遊人，卻必須得拍到處處都是人流，高高低低，呼朋喚友，接踵摩肩著，而半個神祗不見，鳥居細密與人流爭道，至於得到純粹鳥居紅艷而無俗人的本身，想見都很犯難。

　　 然而，風景是可以不同的。只要肯往山上去，林子蓊鬱處去，石階更上方去。

　　 臣服於臺階上方，終也不過是眾生。

　　 我只顧著低頭趕路。仿佛低頭趕路至於自虐體息為唯一樂趣。這般逐漸向上走，凡人聲息行漸平弱，而神祗意味卻並不見深烈。這也可稱奇。待聞有水流汩汩，只覺得這聲息與心跳都要飛漲成磅礴不可自禁的一體愉悅了。水總能令我愉悅非常。在此高林深處，有清流飛下如片羽輕揚，此等歡愉，又有如與神交友人乍然相逢。我心生急切之歡喜，開始向上飛奔。旋有溪澗游魚隱現，更有小渠自坡而下，水勢淋浪。右方忽現一方不大水塘，沿塘有各式山狐小狸石像，姿態可喜。此時山勢愈發陡峭，大多行人是再不肯繼續上了。倒便宜了我，獨專一處溪澗潺湲。行不多時，視野漸闊，抵達一處歇息地。城市於右手石欄外綿邈遙望，三五西人於石凳岩石上休憩，前方林徑逶迤而下；左方數十級石階上方，驟然有石牌木坊密集成一方小山，看起來好像是至高處，我想這是山頂了。於是心安理得地坐在石凳上，暗自得意。

　　 轉見一家子從前方林徑冒出來，氣喘不定，講著小語種。我忽然有種不妙念頭。問他們從哪方向過來。答曰：山上。錯愕之餘，話不多說，立即與他們背道而馳。下坡不遠，而後果然轉為上坡，此時石徑鳥居，則是鴉雀無聲，行人稀少，林蔽道濕，天色深暗了。一路狂奔，到達一處標識有山頂海拔石碑處，見道旁一小舍將將要完全合上門板。遂去右方小坡上密集石牌木枋及各式小狐狸道聲再會，頗覺適意，於是下山。

　　 這穩穩妥妥的一路行來無事，聽見水流聲，一時暢快，幾乎要作步兵蘇門長嘯了。忽然就迷了路。先是路上偶爾三兩人全然不見，聲息絕無，而後是發覺腳下石徑有異。這上下山石徑並排可以行兩人，尚算潔淨。而腳下石徑居然左右部分皆為綠苔所被，只剩下居中一尺可供一人通行的光景了。當下心生狐疑，前後張望，倏然發現這條石徑竟無燈光。而石徑兩側，皆是殘損毀壞之鳥居圓木，廢棄道旁嶺下，只留下兩只模糊黝黯之圓壇印記，尚記錄著它們從前豎立於道上的恰切位置與根基。須知這些銘下名氏年月乃至所祈記事之朱漆紅木，曾載有多少於人世間名位可傳世流芳的寄望，卻誰能料得竟有一日，零落於荒道棄徑，既無人觀賞，亦無人膜拜，毀壞至此。於世間，只有這等崩壞無常，才是唯一永恆。

　　 一場塵世，終究成住壞空，豈獨有情傷心失意，況無情亦未能倖免。

　　 忽然心有戚戚焉。環視滿山，天色漸黑，蓊鬱山林覆蓋之下，山風沁骨，水流自響，無端生受兔死狐悲之想。

　　 我大約是見不應見之物，想不應想之事，生不應生之思。

　　 歸去罷，這是一條錯誤之途。

　　 所有旅人都走得穩當，路原不複雜。唯獨我，在一條至簡單小徑上，迷了自己。

　　 一時間我為看到旁人所未見之異樣風景而情懷激蕩；一時間又為不應當看到之異樣風景而忐忑惶然。誠然世間種種，終須成住壞空。而到底不能自抑，心生黯然與蒼涼。那些強大磅礴的，不是脆弱之生，而是無盡蒼茫之滅。在眼前行漸湮滅，而對此飛流曲殤，我只能一言不語。

　　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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