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乙未三月五日 茶會」攤破浣溪沙
缽皂筅青慢濯茶，難從青粉認春芽。巧藝千年偏與看，客人家。
不及深諳唇入味，踞耽草簟腿先麻。寒水一聲空甑響，寂無涯。
「風入松」乙未十一月茶會，不勝其苦有作
分身鴻漸會茶仙，汲水泠泉。葛衣五六來閑榻，矜莊取次蹣跚。石釡瓦陶茶筅，紅爐綠茗輕煙。
移杯詢器得何年，做個陶然。修身泥舸波難定，如何證個涅槃。那得功夫跽坐，者番容止邯鄲。
蟄居已久，不聞外界聲響，亦自適無礙。獨傅先生不肯饒了我。來函曰：久未晤之，值春茶初成，何如前來慢飲一盞？我依素來懶人慣例，照舊推之：“春服未製，恐於禮儀不合，有妨諸君雅興，下次也罷。”傅先生不屈不撓，又修書：無妨無妨，便服即可，是真名士自風流。這下可是再也推不脫了。只得赴茶會。
三月花燦若錦，春色如繡，路上好一番流連讚歎，順道又迷路一番。待得抵達，儀式已開始了。我躊躇二三，院門外踱步幾個來回，便慾不告而退。孰料傅先生竟似有千里眼，適時開門，喜笑顏開道：妳來了。我心虛，只得舉步上前，低聲道：深感抱歉，又迷路了。已經開始了罷？他擺手，不待我尋求推辭，只管示意我進去。
換上竹拖鞋，進入茶室，一屋人皆和服端嚴，於榻榻米上正襟危坐。我這身軟塌塌的浴衣甚是礙眼。悄悄揀個後座兒，不慾打擾幾位先生。傅先生分菓子與我。斂目垂首，眼觀鼻鼻觀心，收起心頭十萬只攀玩嬉鬧的活蹦亂跳的野猴子。與己暗道：對不住了，花果山。
稍坐片頃，傅先生正式登場。入席就座，絹巾示演，拭缽揩碗，注水於風爐燃沸，尺度儼然，有板有眼。幾年下來，動作流暢如春流，拘於法而自有其態。茶是宇治春上好茶。釜水漸沸，茶筅初運，蕩缽滌皿，空空然，振振有聲，乍聞此聲，我一時怔忪，不禁心馳神往。暗自遙想一千餘年前宋人攜童帶器，於城郊索澗呼泉，汲水點茶，歌兮舞雩，琴之板之，煮茗在手，絲竹繞耳，是何等飄然不群。
陸羽茶經云：「其沸，如魚目，微有聲，為一沸；緣邊如湧泉連珠，為二沸；騰波鼓浪，為三沸，已上，水老，不可食也。初沸，則水合量，調之以鹽味，謂棄其啜餘。無乃而鍾其一味乎，」我細觀傅先生點茶，並不見其落鹽於風爐，想見東瀛茶道雖沿襲唐人，卻並非亦步亦趨。心下自有計較，並不做聲。
在座五六人，待一一分茶食菓時，例行細聆傅先生講述缽爐皿碗一一來歷。每一樣皆出自日本歷代名家匠人手筆，並各有沿襲之不同代手工匠人細微末節工藝差別以區分之。氣氛靜嚴謹細，針落可聞。
待最後，最重要的一注冷水從空而落入釜中，只聽得室內一聲寒熱激蕩，如熱鐵投身寒水，沸水瞬間如止息。心頭一凜。茶儀式算是結束了。
喫茶畢，細賞龕前插花。茶藝師西城先生與眾人講可不拘禮，不必正坐。座中眾人皆松了一口氣。聞言我立即如玉山傾，悄悄地揉腳背。已然膝酸腿麻，不能動彈了。
座中有一對可愛夫婦，秦晉之好已有四十余載，鬢髮皆白，算起來兩人皆是余校友。先生乃某校教授，一仍秉持讀書人之清癯氣色。夫人卻活潑如一尾魚，年過花甲依然爛漫如少女。此夫人為此儀式所拘，顯見得耐不住寂寞了許久，開口向西城先生“發難”了：“每一次進行點茶儀式，是怎麼能做到對器皿掌故的問答常問常新的？每次都回答同樣問題，會否嫌煩？”一言出而眾人瞠目結舌，各自手心冒汗。
這種逾距問題，是東洋人絕不會問起的。西城先生顯然料不到西洋人竟如此“天真，”躊躇半晌，沒有作答。我輕笑一聲，對那位天真教授夫人說：“尊先生與妳結髮四十餘載，迄今日依然伉儷情深，何以故？想必是情人眼裡出西施，常見常新，豈會終朝兩相見，終日兩相厭？這大抵是一個道理罷。” 傅先生失笑，說：“妳亞。。。”眾人旋即笑語不絕。約下樓，攜手吃粥去。
那教授夫人便要挨著我坐，細細盤根究底，問些天南海北的事兒來。此時紅豆粥已經煮好，端上臺來。西城先生說是春上吃這粥，亦算是傳統。眾人分食之，皆喜。
末了，西城先生找個間隙，再次勸說我習茶藝。我微笑道：茶藝我是極喜愛的。目前心未能靜，欣賞即好。待日後心靜了，再上門來從教習之。西城先生頷首。我便告辭出了院門。
回頭一望，人生能有幾回一期一會？我這番得過且過恣意灑宕之人，是斷然無法做如此一板一眼之事，此事與心靜倒全不相干。轉面，春風迎面而來。這樣好的春日，亦只能一期一會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