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一居士於「歸田錄」云：錢思公雖生長富貴，而少所嗜好。在西洛時曾語僚屬，言：平生惟好讀書。坐則讀經史，臥則讀小說，上廁則閱小辭，蓋未嘗頃刻釋卷也。謝希深亦言：宋公垂同在史院，每走廁必挾書以往，諷誦之聲瑯然，聞聲遠近，亦篤學如此。余因謂希深曰：余平生所作文章，多在三上，乃馬上、枕上、廁上也。蓋惟此尤可以屬思爾。
　　
　　年幼如我，初識字時，卻並不知古人學吾法讀書。是張融有言：『不恨臣無二王法，恨二王無臣法』。
　　
　　記憶中的射雕，總與夏日竹榻及洗手間相干。

　　炎日酷暑，趁蔭涼之處，竹榻上躺來，翹足看書，躺著、趴著、歪著、撐著......再稱心不過。
　　
　　八歲起，將將學會看閒書，看的第一本大部頭是「薛剛反唐」，記得比新華字典還厚。抱起來，雙腕吃力，字尤認不全，只能擱在膝上，卻不知倦，看的起早貪黑，昏天暗地。恨天黑的早，恨人必須要睡下，恨睡下不安穩，恨天不早些明......大部頭教人魔怔。如此這般，從此開始了對於父親櫃中書的思慕。那些炎炎夏日，『三俠五義』，『七俠五義』，『薛仁貴征西』『岳飛傳』等章回小說是最清涼的冰雪世界。

　　
　　發現「射雕」這本書出現在父親的書櫃後，我們開始了激烈的爭奪戰。那是在看過影像幾年之後的事了。搶先是人類的弱點呈現，輪流閱讀只能是理想主義。現實世界是弱肉強食的爭奪戰——誰的力氣大，誰就能一直看下去。我就始終在旁邊失望著，講道理、哭鼻子、包括在老爺子面前告狀，現實生活中的伸張正義者太罕見了，於是我終究只得絕望著。三十六計皆不成，後來，我只有一招:乘兄不備，搶到手便奔去洗手間，而後就一直不出來。這是家兄唯一無法攻破之地。只能在外面苦等、逡巡的人，無論其如何叫陣，我只充耳不聞。對洪七公正義溫厚的敬佩，對郭靖大智若愚溫厚純良的喜歡，對黃蓉計智無雙、靈慧雙絕的喜愛，對黃老邪的才學智識、狂狷品性的傾慕，令人欲罷不能。最後到底是誰先看完的呢，如今倒全不記得。

　　
　　然而，推溯疇昔若更向前去，與射雕的最早相關記憶，是棲息於飄飛冬雪之上，想象升騰而自具溫度。這一天落大雪，細潤天籟，撲簌無聲，卻勝有聲。有聲大約是始於心頭期待。臨近傍晚，暮色將合。屋外是夜幕低垂，雪色別樣明。屋內是暖炭蓽撥，泥爐小火中，明焰忽高忽低，燒得將將好。

　　
　　將暗還明之夜，卻預示另有新奇事物開啟。我在暖和的床上擁被而臥坐，瞧著父親轉動天線，眼睛一眨不眨，生怕錯過了什麼。待得形形色色的江湖兒女躍屏而出，打馬天涯，登峰論劍，泛舟踏歌，隨之悲而隨之喜，只覺著幼小的心識激動不已，仿佛有什麼一直在衝擊情感之灘塗。那是稚識無法承載之力。

　　
　　這般覺受，甚難形容。是當不知世界為何物時忽有一個超出想象的世界展現在眼前之異樣。那是與尋常感受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別樣世界，奇光異彩的生涯，只有兩個字壘砌的冰雪世界：情義。生涯為情，行止為義。澈然朗境，簡清明了。任憑如何豐富而波瀾壯闊的人生，不過如此簡單。

　　
　　情義二字，可以塑造一切，定奪一切，改變一切。由此，一句“認賊作父”就當將楊康判為死刑。生世挑明一剎那就應當使其與十八年相處的父親反目成仇。靖蓉有情就當毫無反顧地立即捨棄華箏。梅超風之死不必憐憫。歐陽鋒父子是壞人必須死去。而馮衡是可以救過來的。因為那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世界。我和黃老邪一樣，只是認為她睡過去了，還有一天會甦醒過來。因為睡去是一遺憾，她於世還有深愛的人。既然有黃老邪對她的一往情深，世上就不會有死亡的概念。

　　
　　這般豐富的人生，情感並不複雜，斷無灰色地帶。在此世界，塑造的思想是樸素的，無非好、壞兩種。人亦簡單，只得兩種：好人和壞人。喜歡一個人很簡單：喜歡了，一生即是喜歡的形式。踐約也是一輩子，哪怕為此行遍天涯，風霜撲面，亦無怨無悔，更無須瞻前顧後的權衡。這種快意人生，是馬背上的一日千里，是君子的一諾千金。是情，是義。除此而外，別無取捨和意義。

　　
　　以想象為翅翼，有了這般構造的世界，仿佛是乘雕而飛之境，無比歡愉和快意。一旦俯瞰人間，發現了其實生涯除卻黑白尚有灰色，人亦不惟好與壞，生活便是粗糲的現實：有不堪，有悲慟，有慾哭不能、慾死不能、慾悲不能、慾笑不能，盡全力而不能突圍時，方知再惡的人也有自己所愛護之人，也有當好人之時。再好的人也會有人性弱點而行止有差池。就像楊康選擇完顏洪烈亦可理解，梅超風對其夫之情亦可憐惜，西毒對歐陽克亦是舔犢情深；郭靖對於華箏的“悔婚”亦不算背信棄義；而馮恒，無論有多麼深愛她的人，終究是不能還魂再見。

　　
　　到了人生世相不惟好壞、善惡兩極而觀，諸般情態皆可理解之時，方知人生不惟情與義之簡單。人生並非由情義二字做主。人也就長大了。
　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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