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---------谁家见月能闲坐,何处闻灯不看来。
我生于一个不管风月之家,父母久为尘事所侵,均非细腻敏锐之人,或许,那些深思善怀的偶思,遭遇世俗,亦是定要被缩略不予计较的。是以一切罗曼蒂克之事,皆有如园中之花,虽为人闲暇莳植,那花影却终朝落于溪涧之旁,诚知心虚,自己断然比照不得。若定要提气学一番皎花照水,管风管月,惟见得花落水流的尴尬,半个好看的照面都会不得。
我业已习以为常了,如同一株滋养自己的草。只长叶,不开花。然而自少一个人久立,习惯于默默注视庭外窗前,终是少不得寂寞的。庭外花影,窗前月色,交错横斜时,也会疑心这样的经纬,织出来的是细帛软愁。却不似我这毛边纸,充其量只当得写字的边角料,难供斜行细草生风生水的精巧素材。
是以那日母亲说要去看花灯,我竟有些吃惊。然而我也只答一声,好。那日是上元。母亲又说,穿上那件新做的衫子罢。我仍只是答一声,好。她自那巨大的随身陪嫁箱中取出了那件衫子。我嗅了嗅。她微笑,放心,没有樟脑味的。我轻笑。
樟脑味大抵是我有生以来顶害怕的味道,那是一股子遗老遗少的气息。算旧时明月。只是,不可几番照我。
那件衫子是请城东一裁缝定制的,我画的样式。其实是件夹丝棉的缎袍子,修身长立,垂至脚踝,像是大氅模样,然有两只阔边袖子。白袍子面上有鹅黄色梅花苏绣,衣领、襟袖滚有一圈细而白净的毛边。母亲与我穿上,望着镜中清亮的人儿,说了一声,好看。便拉着这人的手,出了门。
那时,天边刚浮起一轮柠檬黄的月,极大,极圆,极盛,极近,丰盈得近乎哀愁了。只是少明亮。面上蒙胧的,似毛边纸的质感。像是我从未见过很欢喜的母亲,也像是母亲从未见过很欢喜的我。出门须坐近半个时辰的车,才能到了城西看灯处。那轮淡黄而略妩媚的月,一直都不紧不慢地随着我们。那么近,那么满,却那么愁。
从穿上那鹅黄梅花袍子起,母亲一直紧执我的手,没有松开过,握得我生疼。我几乎要抱怨了,她只说,人太多,怕你走丢了。
我已偌大的人了,如何走得丢呢?我心里暗暗地想。但只任她去。
灯市浩然盛大,花灯明灿潋滟。几乎要将昏蒙的夜照亮。人流接踵摩肩,声潮望不到头,望不到尾。我们都成了这流川中的花涟玉漪,穿缀了潮汐的微薄太息。这样的傍晚,是既看灯,又看人。我个儿高,只爱看灯,不爱看人;母亲呢,个儿矮,看灯又不得不看人。不知几时起,她开始双手捉住我的手,一刻也不松开。我时时要走到东头,走到西头,把执那些精美明艳、式样各异的花灯赏玩,她却要防人家看我,又防人家挤我。我看她辛苦,便欲脱开手去,她不依,面上不见放松。
我与她说,你这么紧张做甚么。她只握得我手吃痛,也不答我。我丢不了的,我又说。她却看都不看我,更不答我话儿。我叹气,拿她莫奈何。买个花灯好不好?我问她。她终于说了声,好。我们欲挤过人群,挑选一只可意的花灯。不巧,此时焰火开始放了。人群不再乱涌,而各自走到开阔地,仰头望向天空。
我们走到一个人息稍静的高坡处,母亲仍是执着我手。我们以前也看过各式各样的焰火,只是这一晚的焰火略有不同。并不凌厉夺人,倒极是柔和。每一株升腾在斜空的烟花,眉眼温润,模样欲说还休。也许因为这是上元夜罢,寒未歇,暖未迎,芳草尚未著裳盛装铺排天涯,犹自守着温软的地被偎卧将息。是生涯好梦儿,纵觉来早,犹欲醒来迟。
这夜幕不过被轻掀起明丽的一帘角,然而天空弥漫的温切,却似要着火将燃了。我听见人群的欢呼。那欢呼声有如涨潮之水,一波波地推进了我的眸子里,湮没了我的意识滩涂。我微笑着看身畔的母亲,她亦抬头仰望着烟火,若有所思。只是,我仍是不见她笑。我回头去望那轮月,依旧淡黄如素,在这样欲燃的焰火比照之下,她的眉眼更看不真切,面上笼着一层薄蒙的情绪。
人群的面庞在焰火之下愈来愈明亮了。这使我能看清忽然走到跟前的一个人的脸和眼睛。他欲说话,却转头望了望天边那轮淡黄月,复回头看着我的鹅黄袍子,“真像。”,他比了比那轮黄月。母亲更执紧了我的手,不说话。他却又说,“这衣裳哪里买的,我也想买一件。。。送给我的妹妹。”母亲忽然说,“请人做的,你买不到了。”他看我。我微笑颔首。他又问,“哪里的裁缝?我妹妹和你一样高。我想,她穿了一定也好看。”我看着他的眼睛,没有说话。他只好走了开去。此时近十时许,焰火正好要散了,人潮又开始四处旁逸。母亲双手紧握我的手心,回家罢。我答,好。
散后的灯市颇有阑珊意。此时的月,已褪去了淡黄,复现出皎莹如满玉。回家后,我在露台上小立半会儿,望着这轮净月升高到柳梢上方了。这谢了幕的夜,沐着这月色,看起来更寂寞了。母亲在房内为我挂起了那件淡黄梅花衫子,隔着窗子忽然说,花灯忘记买了。我微笑地说,不打紧。
次年上元夜,云遮了月,稀落地下了雨。隔年的上元夜,雪打了灯,夜白了头。越一年,我辞别母亲,离开了家。母亲千万忧心的人儿,终究走失了。
自此以后,我再也没有在上元夜看过灯。
旧时明月,算几番照我?